朝阳庭花闻儿语
2022-05-09 17:52:0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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翻开二十年前父亲母亲以我的口气记下的一本厚厚的日记,那时父亲不到三十,是陆军官校教育处上尉绘图官,母亲年方二十一,在救国团做事。我边读边笑起来,哪管窗外的莫瑞台风豪雨如注,那日记上二十年前的字迹历历,质粗泛黄的纸张与时间的气味,我清楚的见到一位清癯的青年,他是年轻的丈夫和父亲,对于文学抱着这样严正虔敬的心情,和他的对于国事时局的忧愤,令我想起五四时候的新文学,虽然幼稚,但是那样清新、纯直、诚心,使人兴发,“因为懂得,所以慈悲”,而更因为是我的父亲,好意和宽容中竟是酸酸的泪意了。 日记打开,扉页上贴着一小块剪报,恭录如下: 脱离家庭关系:为满法定婚姻年龄屡向父母请求婚事终被置之不理现为进行婚姻自由而求终身幸福外出自立自登报之日起不再接受掷法干涉刘惠美 父亲于扉页上题道:创造自由幸福的启始——我们的文献。这题句我看了吃惊发笑,以为是段英译文字。另有本照相簿,第一页用沾水钢笔沾白颜料,画了一个十字架、圣诞叶和小果果,和一位长着翅膀的小天使,写道: 我们的小阿咕,今天把你奉献给上帝了,“我儿,上帝必自己预备作燔祭的羊羔!”创世纪卅——30,父亲赠于一九五六年圣诞节,并贺你四个月 啊,这是父亲写的么?我当做是《战争与和平》里,皮耶写给他与娜塔莎的孩子的。 日记开始以我的观点写着:天刚亮,大大(父亲似乎喜欢我这么称呼他,因为他是这样称呼祖父的,而且妈妈也经常这样喊他)亲了妈妈,便急促的去找助产士了……这时是中华民国四十五年八月二十四日零时四十一分,我立刻哭了,睁大了眼睛,我看到了和我挨得最近的大大,他的眼眶里溢着泪。接着我并没哭上多久,就为那些我从不曾见过的事物吸引了。大大第一个抱我,第二个是吴维静阿姨,第三个裴书礼伯伯。我的体重是三公斤三……后来妈妈和大大就商量,本来起的是幼宁(男孩子)幼浪(女孩子),那是根据他们俩的笔名…… 我问父亲那时母亲的笔名唤做什么,父亲说叫流浪,闻言大笑。那时父母亲年轻的梦是有朝一日回到大陆时,两人要到大西北草原垦荒去,还与彩华叔叔三人想着有一天能办一份杂志,就叫做《拓荒》吧。父亲写着,尹伯伯来信,说英法以色列等进兵埃及,以及匈牙利抗俄运动的战火点燃了,也许反攻的日子近了。尹伯伯说:“盼望大家最喜爱的凤子,能够早一天喝到西北大草原上大花奶牛的甜汁!”啊,多兴奋呢!总是会使人兴奋的尹伯伯,我该叫他做兴奋伯伯! 很糟的是,大大一面在写《火车上》短篇小说应征中央妇女工作会的征文,一面包绘一家出版商的儿童蜡笔画教材,结果都因我的诞生而放弃了。此处是母亲的笔迹:这些日子有时妈妈很不安,因为生活太匆忙了。她说同样的家事,女人做来倒没什么,换上男人,就显得非常忙乱和不正常了。我看得很清楚,只要大大屋里屋外的团团转,她便感到悲哀。只要她不能看到大大坐在他的书桌前,点起他的香烟,然后想或写他的东西,那么妈妈便要感到一切都不正常而紊乱了。她不愿为了我的来临使大大的笔尖生锈,而我,又何尝不呢! 仍是母亲的字:台风带来本年度第一次的倾盆大雨,大大无法上班了,窝居在家。疯狂的雨声中,我看见他们一面整理以前的信件,一面又回味着他们从认识到结婚的过程。中午他们很简单的打发了午餐,便对坐在火炉旁边烤尿布了。红通通的炭火和他们谈不尽的话中,我好像尝到了大大老家冰雪的冬天里火炉旁的安适和温暖。然而妈妈说:“记得史蒂芬生说过,火炉旁的温暖舒适,会使一个男人的雄心缩萎掉的。”大大笑了笑,没讲什么。晚上,火炉旁边妈妈听着大大诵读他的中篇《山盟》。大大低沉的声音,和门外的雨声,把我同妈妈带进了那深邃幽美的故事里去了。末了,妈妈摸了摸我的头和大大说:“宝宝将由你感到骄傲的。” 但我要笑父亲的。那时候的父亲真是太“五四”了,而从抗战里走过来的父亲,又几乎不能免于三十年代的,有这么一段道:傍晚,妈妈抱着我和大大在糖厂小火车站一带散步,好美的秋天黄昏,可是什么叫做美呢?邻家的一个小朋友比我还小,可能还没有满月,却绑在他妈妈的背上,他的妈妈在割青草,挑那么沉重的一担子草,小朋友歪着可怜的小脑袋睡熟在妈妈的背上。读至此,我心想演绎下去要变成阶级意识了,再往下读:啊,我是够幸福了,可是怎样才能把我的幸福分给这位小朋友呢?等我长大了罢,我现在是个只会享福的傻孩子。到底父亲厉害,半途回转了来,而下面却是十月二十九日礼拜一,妈妈和大大去看电影,《太太从军》。嗳呀,原来还是一对贪玩的少年夫妻。 父亲写着:大大跟妈妈真可笑,每当我哭得厉害了,大大就说:“我们商量一下好罢,咱们都是见过世面的……好,你不依,我就把你送去旧衣铺里去烫破裤子了。”妈妈却说:“你哭,你再哭我就永远不带你回外公家骑大狗了。”日耳曼种的大狼狗我不稀罕,我要它跟在我后头的是西藏大獒犬。至于烫破裤子,天啊,是否每个不称心的孩子都将给送进旧衣铺里? 大大休假,我们父女俩又比赛睡觉了。醒来大大换好尿布同我谈心。大大告诉我,我们朱家的事,从高祖父时代的大家庭以及暄赫的家势,而曾祖父时代的家道如何倾覆,而祖父如何赤手空拳重建了那番家业,以及童年时代的家庭,和后来怎样的毁于日本军阀的侵略……真是一个代表近百年来的中国史呢。怨不得大大日日夜夜在苦思深想,如何去写他的长篇《潮流》。 自彼时至今,《潮流》还未动笔,中途曾经改名为《倾国倾城》,又改为《华太平史家》,一度要开笔了,书桌墙上挂的是家史的年表和人物表,喝,比荣宁两府规模还大哩。张爱玲说:“铁浆这样富于乡土气氛,与大家不大知道的我们的民族性,例如像战国时代的血性,在我看来是多数国人失去的错过的一切。”父亲那样强大的文章,而以和平出之。台灯下案上伏着的一头白发,数十年如一日。记得小学时每回开学发新书买簿子,我最爱吃过了晚饭,一叠抱到父亲书桌上,要父亲用美术字或隶书字体,一本一本写上名字、学号、班别、年级,我趴在桌沿看着父亲手下写出的一笔一划,只觉伟大极了。小学二年级缴图书周记,下半面的文字我记,上半面的图画则都是父亲替我来画,有一次我写到:“爸爸昨天去金门,因为海浪太大,船快翻了,还好有人拉住绳子,才没有翻。”父亲母亲看了笑,但仍是画了一只四层高的军舰,舰上飘着国旗。 我至今记得父亲把我抱在膝上背诵的《古诗十九首》和《琵琶行》。之前的,则是记忆记不得,而生命里记得的。日记写着:大大感冒了,请假在家休养,晚上妈妈同疤子叔叔去看《风雪儿女》,大大也没去,在家里讲故事给我听。大大每讲完一个故事,就要我再讲一遍,我能用仅会的一点言语和手势把大大讲的故事再凌乱的讲一遍呢。有了天心妹妹时,大大教我唱:“好妹妹,不分离,在天上,鸟一比,在地上,保护你,你要往东我不往西……”我已经学会了前四句,但是没有调子可言。其实我还不会说“我”,也不懂“我”是什么意思,我总以“宝宝”代替,没有人教,我自己发明的。大大休假在家,宝宝就不寂寞了,清晨带我骑车去买菜,我看到很多的麻雀,大大教我学它们叫“唧唧喳喳!唧唧喳喳!”回到家,大大又骑单车去买竹子,拖回来,就开始做大门,我给大大帮忙,替他拿钉子。大大带我在稻田里散步,给我讲稻子是怎样结子,子是怎样打出做饭的米,我的问题也渐渐多了,我说,怎么米米是草草呢? 我也非常惊喜的发现这样的记载:大大完成了“生活线下”决定寄去《联合副刊》,他很希望由张英超为他做插图,六月十六日寄出,七月七日刊登,果然是张英超的插图。十二月一日《联合报》的编辑林海音给大大来信,非常推崇他的《生活线下》和《偶》,跟他商量为《联合报》副刊写长篇连载,并为《文星》写短篇。其实大大说:“我真不要这么多的市场,我写不了多少东西的。” 而父亲一直写,写到今天,比他所预想的更多,更久,更长。我在第八十五天的日记记着:昨天晚上很好玩,翁妈妈抱着我,大大同妈妈谈话,我盯着大大的后脑勺,看那上面的白头发,大大忽然回过头来,发现到我在傻看着他,便说:“嘿,傻丫头!”我笑了,笑得嘿嘿呵呵响,把大大和妈妈惹得笑做一团。正是——爸爸的白发不是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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