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庸和他的启蒙老师

　　“噢，金庸就是查良镛！”1981年7月，邓小平在北京会见香港明报社长查良镛的消息在报纸上刊登，居住在杭州的陈未冬老人读后，想起他的学生查良镛，但不知道是不是同一人。当有人告诉他金庸就是查良镛后，陈老先生感叹了一声。　　陈未冬原名陈维栋，1911年出生在浙江省诸暨市陈宅镇巽溪村一户农家，1920年父亲不幸去世，留下母亲和四兄姐相依为命。陈维栋进入附近学校读书学习时改名为“未冬”，后来考入绍兴的省立第五中学，毕业后在诸暨县枫桥的大东公学堂任教，一年后调海宁县袁花镇龙山小学堂任教。　　陈未冬爱好写作，常有文章在报刊上发表。来到海宁，他见班上的“小秀才”查良镛人长得俊秀，又聪明伶俐，作文写得尤为出色，便倍加赏识。陈未冬是班主任，教国文课，还教历史。金庸曾对池田大作说：“说起我的恩师，一位是小学五年级时的班主任兼国文老师陈未冬先生，前年在杭州相会时几乎已相隔六十年。我仍记得当年他为我改正的作文错字……”六十年后，金庸仍记得一堂让他泪水横流的历史课：“记得我在小学念书时，历史老师陈未冬讲述帝国主义欺压中国的凶暴。讲到鸦片战争，中国当局如何糊涂无能，无数兵将英勇抗敌，但枪炮、军舰不及英国，以致惨遭杀害，他情绪激动，突然掩面痛哭。我和小同学们也跟着他哭泣。这件事在我心中永远不忘。我们这一代的中国人对于收回香港，自然反应是天经地义，即使要我牺牲性命，也在所不惜，绝对不需要考虑。”　　查良镛自小就喜欢阅读课外书籍，低年级时看《儿童画报》《小朋友》《小学生》，后来看《小朋友文库》和章回小说，到五六年级时，开始看新文艺作品。除了家中的书，金庸还读了许多坊间的侦探小说和武侠小说。那时，社会还非常保守，《红楼梦》被视作诲淫的禁书，《水浒传》也是诲盗的坏书，可在班里，陈未冬唯独允许查良镛一人阅读这些书。　　陈未冬在自传《我的故事》中如此记述：“当时，查良镛（金庸）也在本校就读，是五年级成绩最佳的学生。他听课、做事都很认真，特别是作文写得好，我对他的每篇作文都细加圈点、认真批改，作为范文在课堂上评析。我曾把他的作文本交给《诸暨民报》的骆文华，他看后认为很不错，还选了几篇在《诸暨民报》上刊登了。”　　陈未冬的这一举动，将查良镛的写作热情拨得更旺了。暑假后，陈先生让查良镛跟他一起编五年级的级刊。查良镛组稿、编改、抄写，干得很欢。开头半个月出一期，后来一周出一期，有时两三天出一期，把小小的级刊办得生动活泼。　　1936年，查良镛从龙山小学堂毕业，考入浙江省立二中（今嘉兴一中），自此与陈老师离别，查良镛离开了海宁。　　1983年，陈老先生因病住院，同室病友是香港《大公报》的一位编辑，两人聊天时，陈先生问他：“金庸是不是海宁人？”这位编辑也说不清楚，回香港后便将此事告诉了金庸。金庸闻之大喜，遂写信寄往医院，却不知陈先生早已出院未收到此信。此后，金庸托人再三打听，却未得到陈先生的消息。　　直到1988年5月，陈老师获知金庸的确是海宁人，便写信托人寄给金庸，问他是不是龙山学堂的查良镛。10月14日，金庸复信问候：“生受老师教诲，已五十余年了，但老师的声音笑貌历历就在目前……数十年来编报，老师当日之指点，固无时或忘也。分隔五十余年，回思教诲爱护之恩，感怀良深。明年如能抽空，当来杭州叩见。奉上近照一帧，以代先此致候……受业弟子查良镛叩上。”　　1992年12月初，金庸重返家乡，在杭州茶叶博物馆参观时偶遇陈未冬的小女儿陈珲，聊天时金庸惊喜道：“你是我的小师妹啊！”随即写了一封问候信，让陈珲带给陈先生。　　12月8日上午9时，金庸偕夫人林乐怡来到陈未冬家。金庸向陈老师弯腰鞠躬，行了大礼。时年六十八岁的金庸忆及当年，笑着说：“我的作文中，将‘旖旎’错写成‘旖妮’，是老师翻出《辞源》予以指正。”陈未冬哈哈大笑：“良镛，你的记性真好。是啊，牢记错误是求得进步的要诀。”师生交谈甚欢，金庸拿出自己所著《射雕英雄传》《书剑恩仇录》的精装本，写上“恩师指正”并签上自己的名字，赠送给陈老师。　　1996年11月5日，金庸又临杭州，特邀陈未冬出席欢迎晚宴。致辞时，他十分动情地说：“今天我很高兴，在座的有我小学时的老师，他已经八十多岁了，给过我许多指教，我很敬重他……”返港那天，金庸亲赴陈宅，向老师和师母辞行，将一只封着口的信封塞给老师，恳切地说：“这是学生的一点点心意，请老师一定要收下，实在是不成敬意。”待金庸走后，陈老师拆开信封一看，竟是一沓人民币兑换券，这在当时的中国内地，是比较珍贵的，可以买到一般人用人民币买不到的物品。　　“良镛考虑事情总是那么细致周到！”陈老师心中很是感动。　　中学校长张印通　　在金庸感念的恩师中，张印通无疑是其中最为重要的人物之一。1994年，金庸回母校嘉兴一中访问，出资为张印通校长塑像，并亲自为张校长的纪念铜像揭幕、题写碑额。　　1936年，少年查良镛在故乡海宁袁花镇的龙山小学堂毕业，考入浙江省立二中。1937年11月5日拂晓，二十万日军在大雾的掩护下从杭州湾金山卫、全公亭一带登陆，大肆烧杀抢掠，嘉兴危在旦夕。数百名无家可归的学生留在学校，一时人心惶惶。校长张印通在危难之际，不顾经费不足和前途艰辛，毅然挑起重担，带领师生南迁，甚至来不及安置好自己同样处于危险与困境之中的家人。11月11日，张印通带领包括查良镛在内的学生离开新塍，踏上千里流亡之路。11月19日，嘉兴沦陷。　　师生们从新塍出发，经乌镇、练市、余杭、临安到达於潜，最初是坐船，后来水路不通了，只好步行，跋山涉水，晓行夜宿。　　张印通校长和师生们同行、同吃、同住，每到宿营地，都是把稻草往地上一铺，就地而卧。在疲惫的流亡途中，张校长和老师们仍然抽时间给学生上课，没有教室，没有课本，没有学习用品，他们就在树荫和屋檐下，凭着记忆，用一块小黑板给学生上课。　　徒步跋涉了近两个月，历尽艰辛，经永康、缙云，终于在1937年12月下旬到达浙南山区小镇——丽水碧湖镇。回忆起这段颠沛流离的经历，金庸说：“当时我们才十二三岁，每天要步行七八十里，风餐露宿，非常艰辛。走不动了，就唱支歌……”　　在碧湖，金庸穿上灰布军装，参加了战时青年训练团，接受军训。半年后，浙江北部沦陷区的许多中学辗转千里相继来到碧湖，教育厅决定将杭嘉湖的七所省立中等学校合组成为“浙江省立临时联合中学”，分高中部、初中部和师范部。　　1938年9月初，联中正式开学。次年某日课余，数十人围观图书馆外走廊的壁报，有人高声朗诵，有人拍手称道。原来壁报上刊有《阿丽丝漫游记》一文，描述阿丽丝小姐千里迢迢来到联中校园，正兴高采烈遨游东方世界之际，忽见一条色彩斑斓的眼镜蛇东游西窜，吐毒舌，喷毒汁，还口出狂言威吓教训学生：“如果你活得不耐烦了，就叫你永远不得超生！如果……”眼镜蛇时而到教室，时而到寝室，时而到饭厅，时而到操场，学生见之纷纷逃避。这篇文章的作者就是查良镛。　　联中的学生一眼就看出眼镜蛇影射的是他们学校的训育主任沈乃昌，他戴一副眼镜，平时讲话总带着“如果”二字，学生们背地里都叫他“如果”。有些男同学和女同学来往，并不是恋爱，不过是关系亲密一点儿，就被开除。有同学在休息时间下围棋，沈乃昌也不允许，还把围棋没收。学生们敢怒不敢言，平时像躲瘟神一样躲着他。　　壁报前的人越聚越多，《阿丽丝漫游记》立刻传遍了整个联中校园，也传到了训育主任沈乃昌那里，盛怒之下，他要求学校开除查良镛。如果不是张印通校长勉力将“开除”改为“退学”，查良镛将面临失学和生活问题，所以他一生不忘张印通的恩德。金庸后来自述：“我高中一年级时，在学校壁报上撰文讽刺训育主任沈乃昌先生而被开除，是我一生中最大的危机之一。因为给学校开除，不但失去继续求学的机会，连吃饭、住宿也发生问题，后来终于在原校长张印通先生及旧同学好友余兆文君的帮助下进入衢州中学。”　　多年后，嘉兴市政协文史会为缅怀人民教育家张印通，特召开纪念表彰大会，并出版了《纪念张印通先生》一书。金庸来电说：“张印通老师是我的恩师，对我一生教导嘉惠良多，数十年来时时思念，不敢忘怀他的恩德。得悉六日举行纪念会，既悲且喜，泣下良久。惜为事务所羁，未克来禾在恩师遗像前鞠躬致敬。谨驰电深致感念之情。”　　1992年12月，金庸重返母校嘉兴一中。校园里矗立着老校长张印通的铜像，上面题有“敬爱的张印通校长弟子金庸敬题”的字样。金庸面对铜像三鞠躬，随后题诗留念：“当年遭寇难，失哺意彷徨。母校如慈母，育我厚抚养。去来五十载，重瞻旧学堂。感怀昔日情，恩德何敢忘。”　　中学老师章克标　　20世纪80年代，浙江海宁人张敬夫看见一篇新闻报道说，邓小平在北京接见香港明报社长查良镛，一经查询，得知金庸就是他中学时代的同学查良镛，便写信给金庸。信中提及，他们的数学老师章克标还活着，在海宁颐养天年。　　1989年2月21日，金庸修书一封致章克标，忆及当年师生情谊，拳拳之心跃然纸上：“克标吾师尊前……得悉吾师安健，至以为慰。生当年在嘉兴中学读一年级时，蒙授以数学，吾师笑貌风采，至今不忘……”　　1936年，查良镛就读于浙江省立二中（今嘉兴一中），章克标是他的老师。章克标也是浙江海宁人，曾经和查良镛的表哥徐志摩一起办过杂志。早年赴日留学时，十九岁的章克标第一次从家乡到上海，就寄住在徐志摩父亲徐申如开设的三泰客栈里。　　章克标在日本苦读八年，从京都帝国大学数学系毕业，回国当了一段时间教师后，他弃“数”从文——1926年他在上海与胡愈之、丰子恺、叶圣陶等人主编《一般》月刊，同时与滕固、方光焘等人创办我国新文学早期著名社团之一的“狮吼社”。1928年章克标进入开明书店，主编当时影响广泛的开明数学教科书以及《开明文学词典》。一年以后，他参与创办“时代图书公司”，这个公司后来成为20世纪30年代中国规模最大的出版机构之一。章克标出任时代图书公司总经理，并主编《十日谈》旬刊。后来他与林语堂、邵洵美等人一起创办《论语》杂志，竭力提倡文学的“幽默”和“性灵”。此时，他在新文化文坛上声名大噪，著有杂文集《风凉话》，长篇小说《银蛇》，短篇小说集《蜃楼》《恋爱四象》，译作《菊池宽集》《谷崎润一郎》《现代日本小说选集》等，还编有《文学入门》《开明文学辞典》等书。　　1933年5月，一部名为《文坛登龙术》的杂文集在上海出版，作者是章克标。这部作品一问世便受到人们瞩目，赞赏者有之，申斥者有之——大约也由于此，书销得好，当年便重版两次。不久，鲁迅以此书名为由头，写了《登龙术拾遗》一文。仔细阅读鲁迅这篇短文，不难看出，没有读过此书的鲁迅，显然只是做了一篇搭题文章，内容则是批评邵洵美的——也许因为章克标与邵洵美同为“狮吼社”主要成员，且关系甚好的缘故，便被鲁迅看做是邵家帮闲，挨骂了。　　章克标的这本书还得罪了不少左翼作家，他在上海待不下去了，悄悄回到嘉兴以避风头。　　章克标在省立二中任教时，见班上的小同乡查良镛天资聪颖，勤奋好学，倍加赏识。查良镛不仅数理化成绩优异，英语和国文两门课尤为出色，还能写一手好文章，是学校墙报的主要撰稿人。　　一天放学后，一个学生跟章克标聊天说：“如果有一本教我们怎样考上高中的书，我一定去买来看。”在一旁的查良镛听了突发奇想：用我们初中生的经验，写一本书，告诉小学生怎样考上初中，不是很好吗？这个主意得到几位同学的赞同，他们分头编写，由查良镛主编。不久，一本《给投考初中者》的书印成了，不仅畅销浙江，还销往江西、福建等地。　　十五岁的查良镛早早便显露出非凡的写作天赋和出版才能。此后，章克标更加看重这个学生，常借书给他，还把自己刚出版的《算学的故事》一书送给了他。　　《算学的故事》1935年由上海开明书店出版。1956年，金庸在《大公报》上写过一篇《圆周率的推算》，提到章克标的这本书：“我在初中读书时，教我数学的是章克标先生，他因写小说出名，为人很是滑稽，同学们经常和他玩闹而不大听他讲书。他曾写过一部《数学的故事》，其中说到有一个欧洲青年花了极长的时间，把圆周率推算到小数点后六百多位。这个圆周率，当然是毫无实用价值的。”在这里，金庸将“算学”记成“数学”了，“算学”是“数学”的旧译。这篇文章收在金庸的《三剑楼随笔》里。　　在省立二中，这对师生相处时间仅两年，但在后来的书信往来中，金庸常表达想念之情，说：“若能抽身回乡，当叩见吾师。”　　1992年年底金庸重返内地，寻师访友来了。12月3日上午，在海宁宾馆，金庸步入会客厅，一眼便认出坐在沙发上的章克标老师，他高声呼唤着“章老师，您好！”疾走两步，恭恭敬敬地行了一个九十度的鞠躬礼！章克标热泪盈眶，对身边的人说：“查良镛从小到大都是好样的，是尊敬师长的榜样。我活到九十三岁了，像今天这样向我鞠躬的，他是第一个。”　　金庸对老师说：“分别五十多年了……这几十年来当记者，办报纸，写小说，承蒙老师当年的教诲。我在浙江省立二中一年级读书时，您教我们数学，印象最深的，是教圆周率，您能推算到小数点后的一百多位数字，写满两张纸。”金庸对身边的人说：“章老师很幽默，一次晚自习，有个调皮的学生故意问章老师‘English’怎样读，老师随口道‘洋格里稀’……”　　1996年11月，金庸再次返回故乡，与九十七岁的章克标欢聚。老师的长寿，引起了金庸的好奇心，席间他问老师有没有延年益寿的秘诀。章克标说，20世纪50年代他被开除公职后，从此没有了“饭碗”，因为吃不上饭，每天只得以稀粥充饥。在他海宁老家的墙上，贴着一张他手书的食谱，上顿是粥，下顿还是粥。他喝了足足三十多年的粥，没想到，原本衰弱的身体强壮了，喝粥喝得什么病也没有了。“白粥清淡养胃，又易消化，我的长寿是吃粥吃出来的，不信，你回到香港也试试！”章克标顽皮地对金庸说。　　1997年2月，北京电视台赴港拍摄回归专题片《方寸国土万千情》，摄制组一行采访了金庸。金庸说：“今天我很高兴，香港就要回归祖国了。你们应该去拍摄我的故乡，浙江海宁有我的母校，有一个金学研究会，还有我的老师章克标，他今年已经九十八岁了，给过我许多教诲和帮助……”后来，摄制组一行专程来到海宁，为章克标拍摄了专题片。　　1998年2月，海宁的一些文化人为章克标做寿，金庸从香港发来贺电：“今吾乡诸公为师称觞贺寿，良镛远在海隅，未克举觞当面为师祝贺，谨书数语，愿吾师身体康宁，欢乐颐养，数载之后，良镛当造门祝寿，更受教益也。”此时，章克标九十九岁。　　1998年11月20日，山西作家韩石山来到海宁，之前他看过章克标的《文坛登龙术》，一直想拜访章克标老人。笔者和另外两位文友陪同韩石山来到老人居住的桃园里新村。　　章克标的妻子李觉茵1996年过世，他孤身一人，洗衣做饭跑邮局全是自个做。韩石山埋怨道：“你们只关心他的文学，怎么不关心他的生活，得给他找一个妻，老人离不开老伴呀！”此时，笔者突然想起刚刚发生的一起“女明星报纸征婚”的新闻，便说：“章老，您也可以在报纸上登一则《征婚启事》嘛！”老人笑了，韩石山对我们说：“章老太孤单了，你们得关心他这个事。”　　没想到，韩石山的一句调侃，竟然引出了中国文坛一场“百岁征婚”的大奇事。　　经过慎重挑选，章克标终于找到了情投意合的另一半——哈尔滨退休干部刘桂馥，时年五十七岁。章克标为这个小他四十三岁的爱妻取名“林青”，取自海宁土话“灵清”，意为妻子灵清聪慧。　　1999年8月25日，百岁老人章克标的新婚喜庆宴会在上海延安饭店举行。老师新婚，学生理当赴宴面贺，但金庸太忙，收到请帖却没能赴宴，他给章老师发来了贺电，贺电中化用袁枚的诗句“老尚风流是寿征”，对此美事啧啧称赞一番：“百岁新婚，佳话流传千年，海外文人众口宣扬，生与有光焉。”　　百岁新婚之后，章克标把他一生的经历写成三十余万字的回忆录《世纪挥手》，金庸为他题写了书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