包裹

　　“请您在这儿签个字。感谢使用猫猫快递，希望下次继续为您效劳。”快递猫小心递过来今天的第一百二十三号包裹，略微尴尬地一鞠躬，夹好单子就跑了。　　一天收了一百二十三个包裹，按理说应该充满惊喜，小烟却高兴不起来：她发现包裹上的快递单一拿到手就全都莫名消失了，只有她的名字歪歪扭扭地留在上面。奇怪！签单的时候，明明全都有单子的呀！　　要说寄错了地址吧，可每个包裹上都写着“蓝小烟”。“蓝小烟”“蓝小烟”“蓝小烟”，像某个未知角落里传来的魔咒。这让她有点不寒而栗。　　生日还早得很，也不是什么特殊节日;她又常常搬家，为躲避人群还特意选了不起眼的小镇角落，很少有人知道地址——像她这种个性古怪，整天闷头画画，一只手就能把朋友数完的家伙，会有谁送她这么多包裹呢？　　该不会是什么人的恶作剧吧？　　万一里面都是可怕的臭虫、老鼠怎么办？　　万一是外星人的诱饵怎么办？ 也许一打开包裹她就会被外星人发现并带走。　　万一是什么巫婆的诅咒怎么办？一打开就到了世界末日！　　要不……全都拿出去扔掉？　　可万一……万一真是什么人寄来的礼物呢？　　算了，还是豁出去，先拆几个瞧瞧吧。　　第一个包裹里又装了个盒子，上面贴着便笺：　　拆到最后一个包裹才能打开，否则所有的包裹都会消失。　　虽然并不真的相信这个警告，小烟还是又拆开了一个。　　里头又是一个盒子，贴着相同的便笺。　　第三个、第四个、第五个……所有包裹里都另有一个盒子，所有盒子上都有张便笺，没有称呼，没有落款，全是这样，直到她拆开最后一个包裹。　　第一百二十三号，最小那个包裹只有火柴盒大，分量却不轻。　　便笺上写着：　　不到最后切勿打开！请务必先打开所有其他包裹！　　“什么嘛！简直是胡来！”小烟气不打一处来，“最讨厌匿名邮包！开这种没水平的玩笑，要是让我知道是谁……”说着，她顺手拿过最大的那个盒子，生气地“哧啦”一撕——　　一缕杏色的云彩晃晃悠悠飘了出来，边飘边膨胀，很快就占据了半个屋子。小烟注意到，这是一朵真正的晚霞时分的云彩，颜色会随着光线的改变，幻化成亮金、淡黄、橘红、玫红、浅堇、雪青……她伸手抚摸，那云朵就低下一侧来，在她手掌下蹭来蹭去，猫儿一般。　　“躺上去应该不错！”小烟想。刚想完，就被一股不知名的力量拉着，跳上了云朵。云朵轻轻抱住她——棉花糖般蓬松、羽毛般轻盈、小熊般温暖的云朵呀！　　“躺上去就忘了一切糟糕事的云朵。”小烟瞥了一眼云朵的吊牌。好熟悉，像是在什么地方听过。必须承认，不管谁送的，这是个不赖的礼物，尽管很平常。　　那么……第二个盒子？　　——里头是一套水彩画笔、一盒水彩颜料和一摞水彩画纸。　　比起刚才的礼物来，似乎更平常了点，不过——这不正是她从小就喜欢却舍不得买的“神笔”牌吗？　　记得那时，她一分一角地攒着零花钱，趴在文具店的柜台前看了一回又一回，却一直攒不够钱。等到她终于攒够的时候，那家文具店已经关闭了，她跑遍全镇都没找到第二家卖“神笔”牌水彩的。　　很难形容此刻的心情，激动、惊讶、跃跃欲试。她小心地铺开画纸，晕湿，挤出几管颜料，涂画起来。　　呀，无论画什么都成了真的：山有薄雾氤氲，水有涟漪漫开，鸟振羽飞鸣，鱼摇鳍游弋。　　要是把包裹画在纸上，又会发生什么呢？　　她信手画下第三个盒子。　　画面忽明忽暗地闪烁了几秒之后，包裹堆里传来动静，一只不大不小的盒子不偏不倚地飞进了画纸，和她画的那个完美地合二为一。盒盖下露出一条缝，透出一道淡蓝色的光。　　小烟不由得把手伸进画纸。　　一阵飓风从画中袭来，将她紧紧卷裹其中。一时间，小烟不知发生了什么，等她回过神来，已经在一辆天空色的大房车里了。　　“房车！”这也曾是她儿时的梦想呀！　　房车里并没有方向盘，也没有按钮。司机的位置上，就只是孤零零地摆着刚才那朵云。哦，还有一支会自动写字的铅笔，它在玻璃上写下：最亲爱的小烟，我来自第四个包裹。　　事情开始变得稍微有趣起来。　　“可惜，都是些说不了话的闷家伙。”小烟叹气，“有什么聪明点的家伙，能告诉我这房车要怎么启动呀？”　　“当然有啊。”一个扁扁的声音从她旁边传来。　　她低头一看，是一个有两根天线的垃圾桶，天线顶上各有一只耳朵。　　“我是你的第五号包裹。”垃圾桶说。　　“一只垃圾桶？”　　“不！”垃圾桶用一种被狠狠冒犯了的声音回答说，“我是削笔刀！”　　看着小烟狐疑的眼神，垃圾桶朝自动写字铅笔挥了挥耳朵。　　“喏，那支铅笔呢，叫烦恼铅笔，你有什么烦恼的事情，它都会帮你记下来。只要把它放到我肚子里削一削，你的烦恼就‘哗——’统统削掉了！”　　“不新鲜，我五岁就想到过了！”小烟笑道，“那这里有没有正常一点的垃圾桶可以用？我是说，万一我要丢个苹果核什么的。”　　“我说了，我是刨笔刀，那边的才是垃圾桶！”　　顺着它耳朵指的方向，小烟看到一棵蹦蹦跳跳的猪笼草正扭着身子跑上前来。　　“垃圾在哪？垃圾在哪？我抓垃圾最在行了！”猪笼草用尖细的声音说。　　“所以你是我的第六份礼物吗？”　　“当然，所有忧伤的想法，都可以丢给我！我最擅长的，就是把人类脑子里那些不快乐的垃圾吸走。”　　“咦，这明明是我以前想过的，怎么连这个主意也撞车了？”小烟有些疑惑，“那么，房车要怎样启动？”　　“你想怎么启动，就怎么启动！这可是你的房车呀！”“垃圾桶”削笔刀说。　　“大喊一声‘出发’就可以了。”猪笼草补充说。　　就这么简单？　　那么……就出发吧！　　房车摇晃两下，果然奔跑起来。　　小烟舒舒服服地靠在云朵座椅上，看着窗外的景致。用了一小会儿她才明白，自己正身处包裹森林里，一个又一个的盒子，就像原始森林里的巨树一般。房车每跑过一处，那里的盒子就自动打开盖，有时和房车合而为一，有时又把房车吸入其中。　　包裹里都有什么呢？　　——落下第一片小雪花，全世界安静下来的那个时刻。　　她记得第一次见到雪时，自己有多么欣喜，冻红了腮帮拍红了小手也不怕。　　——枯枝上，晚霞与归鸟在对唱，松鼠的尾巴毛茸茸一拂。　　她记得故乡空旷而清亮的冬日天空，干净得像一只蓝果冻。每到傍晚，她就痴痴看着窗前那棵树，她认得住在树上的每只鸟儿，还有爱吃她撒在树下的花生米的松鼠先生。　　——柳芽在微寒的风里试探着，勇敢地轻轻舒展开自己。　　她记得自己为它们写过诗：“去年丢的绿纱巾，原来是被柳树捡去了。”　　——夏日，漂满浮萍的绿塘上，蝉鸣暂时停了，青蛙“扑通”一声跳入水。接着是阵雨，雨滴从圆润的芭蕉叶上，排着队骨碌碌滚下去。竹叶在晚风里张开凉凉的手臂，蜻蜓纤巧的剪影穿过菖蒲鹅黄色的梦，挨挨挤挤的荷叶间，青莲刚刚露出小脑袋。　　而幼小的她坐在浓荫下，看小猫好奇地捉着水一般流淌的影子。那些绵长而寂寞的童年夏天。　　——向晚时分，草丛里的萤火虫因为听蝈蝈的演唱而忘了要飞的方向。渐渐转凉的风在讲述，金黄色麦田上，捡麦穗的小孩留下了一首多么清澈的歌。　　她曾经多么向往秋日薄雾里时隐时现的鹿群和落叶的白桦林天真的眼睛呀！就是为了这个，才远远离开故乡，四处搬家，只为画下她喜爱的风景吧？　　…………　　如果说之前的包裹让她沉浸在深深的回忆中，接下来要打开的则充满了惊喜：比如，草莓蛋糕做成的书，每个字都是用薄荷糖写成的。　　她仔细读了读：呀，这不就是那本她小时候很喜欢很喜欢，却被同学的小表妹借走，再也没还给她的童话集吗？　　此外还有：用河马懒洋洋的哈欠做成的吊床;开心珊瑚做成的项链;一只唱歌时会出现彩虹的猪;裹着玫瑰糖浆的月光棒棒糖;一吃就快乐的旋涡巧克力;用越吃越漂亮的奶油做的甜甜圈，能在盘子里跑来跑去;装满开心回忆的彩色蘑菇房;能擦掉所有疾病的橡皮; 能打开好梦的钥匙 ……全是她曾经幻想过的东西！　　到底是谁这么神通广大，把它们都变成真的，送到她手里来了呢？她忍不住加快了速度。　　一个又一个包裹接连被打开。一百零一……一百二十……一百二十二。　　房车停了下来，门开了。　　看样子，最后一个包裹，是要小烟自己下车打开。　　她环顾一下四周，礼物们都用欢欣的眼神看着她。　　“快下去吧！”猪笼草说。　　“怎么，怕我们逃跑吗？放心吧，没有它，我们一个接一个都会消失的。”“垃圾桶”削笔刀好像很知情的样子。　　“哼，又在故弄玄虚！”小烟轻戳了一下“垃圾桶”削笔刀的耳朵，下了车。　　小心翼翼地揭盖——可是，打不开。　　加大力气——还是打不开。　　再加把劲——仍然打不开。　　身后是一片异样的寂静，礼物们都停下了叽叽喳喳的交谈。　　小烟回过头望了望房车，还有那些可爱的礼物们。　　没有什么是从天而降的，也没有什么轻易就可以得到，所有这些礼物，到底从何而来，又昭示着什么呢？是甜蜜然而致命的诱惑，还是来自哪颗体贴的心灵呢？　　小烟有些犹豫不决。　　这时，她发现盒盖上有一些小小的突起，不由自主地把手指放了上去。　　就像通灵一般，她听到一个不知从哪里传来的声音，像是从宇宙深处，又像是从她身体里的某个深不可测的角落。　　那个声音说：“你叫什么名字？”　　“蓝小烟——”　　话音刚落，盒盖就像被一种无形的力量冲击着，突然迸裂开，磅礴而出的炫目光芒笼罩了一切。　　眼睛在这刺目的光亮中适应了一会儿，才看清到底是什么——　　是阳光啊！　　没有一丝一毫杂质、全然纯净的阳光。　　温和轻柔的阳光，热烈干燥的阳光，浅淡宁静的阳光，明亮夺目的阳光。　　在阴雨天、在下雪天丢失的阳光，在屋子里、在夜里错过的阳光，在梦里、在泪光里、在心的深处呼唤过的阳光。　　走过很长很长的路，看过亿万年宇宙历史，遍历过人类和万物心灵的阳光，普照一切、公平无私、永远慷慨洒给每一种生灵的阳光。　　一丝丝一缕缕一束束，暖洋洋热乎乎，将小烟整个环绕，像群山环抱一面湖，像春阳环抱积雪，像星辰环抱地球，像妈妈的笑，环抱着她。　　有那么一瞬间，她觉得自己像是一个奇妙世界的圆心，那个世界，除了光芒，再无其他。她又觉得自己像一滴眼泪，被融化在金色蜂蜜的海洋里，成为它的一部分，有了甜蜜，也有了光。这光芒，她多想请过路的人们，也来手里取走一小片啊。　　在蜂拥而来的不可思议的思绪里，小烟终于明白，所有的包裹是怎样开启它们的旅程，来到她手中的了。　　就像所有的故事要回到很久很久以前……　　很久很久以前，有一个生病的小孩。说不上是幸运还是不幸，像所有生病的小孩，她错失过童年的时光，但也曾去过愿望宇宙，那里只有少数被拣选的人才能抵达，只有真正的愿望才会实现。　　而孩子的愿望很小很小，只有一个：好想要一缕阳光。　　她不知自己是怎么到达愿望宇宙的，在那里，一切都成了游动的气流。许完愿后，她听到一个不知从哪里传来的声音——像是从宇宙深处，又像是从她身体里的某个深不可测的角落，它无处不在，包容一切。　　那个无处不在的声音问：“你叫什么名字？”　　“蓝——小——烟——”她听见自己一字一顿地说。　　说完，一阵白色的眩晕袭击了她。　　后来经历了什么，是怎么回来的，她不太记得了。那么认真许过的愿，等她好了以后，也不再常常想起了。　　可愿望宇宙没有忘。　　从那里到小烟的身边，它走了多少光年呢？　　原来它一直在努力投递，只是迟到了很多年。　　而她，只是想要一缕阳光，却意外收到了这么多礼物。　　蓝小烟，蓝小烟，蓝小烟。　　恍惚里，又听见有什么人，在遥远的地方呼唤她。　　那声音由远及近，越来越清晰。　　凝神细听，那正是五岁时的自己。